9月25日，日历上平平常常的一格，却被两则讣告灼出焦痕：北方某大学43岁男讲师，华东某大39岁男副教授，同日因病逝世。一个刚在社科基金公示栏里刷出“新中标”，一个早已把国家社科、博士后基金、特别委托子课题等等统统收入囊中，却在病房里把最后的表格熬成了“抢救无效”。他们像两枚被学术体制拧紧的螺丝，在同一时刻崩断，碎片飞溅，扎疼所有还在爬格子、填申报表、熬夜改格式的年轻文科心脏。人们惊呼“天妒英才”，可天何曾插手？不过是人把人逼进了死角。

　　高校文科的“学术游戏”早已不是隐喻，而是明码标价的生存程序：三年一小考，六年一大考，社科基金是“准入护照”，C刊论文是“续命血浆”，职称评审是“饥饿闯关”。没有基金，课时量再满也抬不起头；没有C刊，教案写得像《红楼梦》也评不上副高；错过一次申报，就被领导“温馨提醒”：“下次要早布局，团队协作，多方呼应。”于是，整整一年，从元旦的“预申报动员”到腊月的“形式审查冲刺”，青年教师的日历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倒计时……每道程序都配着“温馨提示”——交叉学科、热点词汇、政策对接、数据可视化。你以为你在做学问，其实你在做PPT、做Excel、做“政策拼图”。

　　43岁男讲师生前申报的“农民风险认知”国社科课题塞进了“国家总体安全观”，39岁男副教授的“印支冷战”课题嫁接了“一带一路”话语，学问被拆成关键词，像乐高积木一样必须按图索骥，稍有偏差，评审意见里就会蹦出“问题意识不强，政治站位不高”。

　　为了拼出这张“学术清明上河图”，他们得先把自己折叠成A4纸：白天四节课，晚上改48份期末作业，凌晨两点还在给申报书调格式——行距固定值20磅，一级标题黑体三号，二级标题楷体四号，参考文献中英文混排，页下注还是尾注，连标点全角半角都要人工核对，因为系统不会替你心疼。有人统计，一个普通国家社科基金活页7000字，至少需要阅读200万字文献，而中标率不足15%。这意味着，为了“可能”的几万块经费，你得先“无偿”预支两年的生命与健康，还要面带微笑：“失败也是锻炼！”锻炼什么？锻炼心肌缺血？锻炼甲状腺结节？锻炼凌晨三点胸口的那一下刺痛？

　　更荒诞的是，这套游戏规则被层层包装成“学术理想”——你要“十年冷板凳”，要“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”，要“耐得住寂寞”。可现实是，板凳还没坐热，人事处就来提醒：“还有XX年就要考核。”于是你只能把冷板凳改造成跑步机，边跑边写，边跑边申报，边跑边带学生比赛、报奖、填表、跑盖章。寂寞是奢侈品，亚健康才是标配：甲状腺、乳腺、肺结节、焦虑、抑郁、睡眠障碍……校医院体检报告单像二手书市场旧货摊，随手一翻都是“建议进一步复查”。可复查需要请假，请假要扣绩效，绩效决定你能不能凑够“工分”换来年度的“继续聘用”。于是你收起报告，泡一杯速溶咖啡，继续对着屏幕调整“技术路线图”的箭头颜色，因为评审专家可能“视觉敏感”。

　　因重度参与学术游戏而英年早逝的文科老师不是不知道身体在报警，他们只是算不过账——请三天假，少了三天写标书，就可能错过今年批次；少一次中标，就少了明年C刊的“版面费”报销通道，也就少了评职称的“硬通货”……高校文科教师的工资条拆开一看，基本工资三千，津贴看绩效，绩效看课题，课题看命。他们用命换课题，用课题换绩效，用绩效换命——一个完美的莫比乌斯环，直到某天凌晨，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折叠，像一张被系统退回的申报书，瞬间碎成404。

　　体制乐于把个人死亡归因于“个体健康意识薄弱”，于是工会被动组织“健康讲座”，请来专家谆谆教导“不要熬夜”。可讲座结束，领导话锋一转：“今年的国家社科动员会马上开始，请老师们积极准备。”那一刻你才明白，所谓“健康提醒”不过是系统自带的免责条款，像香烟盒上“吸烟有害健康”的小字，丝毫无损于机器的高速运转。死亡被解释为偶然，过劳被消解为个体选择，于是下一个过劳的高校文科牛马，已在打印室熬夜彩打标书——A3铜版纸，双面胶环装，封面覆膜，蓝色皮纹纸，因为“形式美观也是态度”。

　　更残酷的是，体制内的学术游戏系统甚至根本不会为他们的离去而稍微减速——学院官网在“深切哀悼”之后，可能会紧跟着一条“202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申报辅导通知”；同事们在微信群“蜡烛”表情刷屏不到两小时，又开始交流“哪家打印店胶装更快”；学生们照常上课，只是课表上换了一位新老师，像换了一块新电池。个体的熄灭，不过是集体学术机器的一次“热插拔”。你以为自己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，其实你站在一条用申报书铺成的传送带上，随时可被替换。所谓“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”，在行政统计表里只是一个“个人年工作量”栏的数字，后面还可以补零。

　　于是，我们不得不逼问，如果高校文科的“学问”已异化为一场24小时不休市的学术拼多多，如果年轻教师的唯一出路是把自己压榨成“高阶打工人”，那么这样的体制还有资格谈“培养人文精神”吗？

　　当“中标”成为最大的学术修辞，当“C刊”成为最高的价值理性，死亡就不再是悲剧，而是逻辑必然——只不过过劳死的青椒牛马让这一天提前到来，让更多人瞥见了系统深处那张血盆大口。

　　他们的离去不该被轻轻装进“早逝英才”的抒情框架，而该被看作一记闷棍，狠狠敲在所有还在装睡的人头上：要么继续闭眼旋转，直到自己也被碾成下一则讣告；要么站起来，拆掉这台永动机的齿轮，让学术回归“学”与“问”，而不是“课”与“题”。